【記憶藏寶圖】劉彥辰／雪季旅行

「要裝雪鏈的話會很麻煩。」她看著窗外的雪況說。結冰的雨刷吃力地刮過擋風玻璃，發出嘰的一聲。我們已經困在奧勒岡22號公路上兩個多小時了，天色漸暗，車陣卻動也不動，原先計畫在傍晚前抵達本德，也許還能趁著一點日光逛逛市區，再找間好點的餐廳吃些熱的，現在什麼都說不定了。車內開著暖氣，異常乾燥，此時正播著瑪麗亞·凱莉那首節慶值拉滿的洗腦神曲：「耶誕節我想要的只－－有－－你！」

高速公路遛遛狗

我當然知道會很麻煩。我這種亞熱帶出身的島民哪裝過什麼雪鏈，出發前兩天我才上網看了教學，在停車場練習裝了一次。我買的是一種簡易雪鏈，平鋪在地上像一截崎嶇的鐵軌，首先抓住藍色端，貼緊地面將黃色那端甩過車輪內側到另一頭，同時抓住兩端向上拉起，將鏈條包住胎面，扣住內側卡榫後用力拉緊，整條雪鏈會像束口袋收緊那樣牢牢套住車輪，最後拉過外側鏈條勾上固定器就完成了──理論上是這樣。實際上，我反覆看了好多次教學影片都覺得非常抽象，旁白那種飛機上安全須知的語氣更讓人心裡上火。譬如那個「甩過」技術門檻極高，需要一股巧勁鏈條才不會卡住，我試了好幾次黃色那端都不肯乖乖出現在另一頭；終於把內側裝好，外側的固定器又因為卡得太緊，怎麼樣都搆不著另一邊，完全不簡易。要半趴跪在雪泥中操作這些，還不只一個輪胎，光想就非常痛苦。如果要裝雪鏈的話，真的會很麻煩。

等待繼續延長，我們的狗在後座嗚嗚叫，聲音裡有股急切。從早上出發到現在也六個多小時了吧。我說，我帶狗去遛遛，她嗯了一聲。打開車門發現沒想像中的冷，外頭一片大靜，集體怠速的引擎聲昏昏欲睡，像山間遙遠的鼻息；前方道路上升，左右是無限的冷杉，我看見車尾燈的紅光通向天邊，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。狗兒四處聞了聞，忽然決心往路中間一蹲，方便起來（車前燈給予一切高光特寫），我完全來不及阻止，只好若無其事地望著遠方。那一片片漆黑玻璃的後方想必充滿眼神吧。我默默撿起那溫軟的一坨，手中冉冉升起小熱雲，在光線下裊裊異常，十分迷惑人，我看著看著竟有點朦朧，彷彿從中發現平行世界的奇點，無意間看穿了現實的破綻。於是我突發奇想，決定往前走一段，看看前面發生什麼事，就這麼在高速公路上遛起狗來。

路面結了冰，走過去輕輕裂開，很好聽，但非常滑，我好幾次差點被狗拽倒。那是缺少動態的結果，車的重量、輪胎摩擦的熱都能防止冰面成形。這種高緯度地區的路面如果不特別處理，冰即使到了白天也不會融化，最常見的作法是撒鹽，但那容易讓金屬生鏽，又會灼傷狗的腳掌，不太嚴重的時候許多城市就只用鏟雪車，或者乾脆不管。早上從波特蘭出發時有位大叔過馬路滑了一跤，紅蘋果黃檸檬飛起來，像一大筆油彩失手摔在畫布上，結果我因為八卦了那一秒，車子打滑到路旁排水溝，怎麼樣都開不出來，大叔爬起來後還好心地跑來幫我推車。

如果你也一時興起

向前走了好久，完全沒更靠近，也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塞車，但我想回頭了。記得國文課讀過《世說新語》裡一篇故事，王子猷在某個雪夜一時興起，想去拜訪戴安道，到了對方家，沒見著面就走了，有人問起，他便瀟灑地說：「興盡而返，何必見戴？」反正意思到了，我爽就好。課本解釋這代表王子猷任意灑脫，真任誕也，我也就信了，直到有次聽某位作家分析，說這事可疑。首先，王當時已隱居，閉關之人照理不該四處趴趴走，他半夜出門會不會只是怕被人發現自己不甘寂寞？且兩人的交情在史料中一直很薄弱，被傳為佳話的友誼也可能是後人過度腦補。作家又說，故事裡戴顯然並未見王，那這樁大半夜的「美談」又是怎麼傳出去的呢？難道底下的船夫僕人沒事會出去宣傳，再讓人來王子猷採訪過門不入的動機？我聽完大受震撼。原來這整篇是網美自導自演的擺拍嗎？那些加班一整晚的下人有夠衰，都給老闆盡興就好了啊，明明在隱居還一直PO哀居。

我往回走，回向所有萬丈光稜，雪點加速洶湧，穿過一束又一束光的通道，白熾如燃燒，還醒著的車燈都予我關注，有種星光大道的錯覺。車輛一一搖下車窗，問我前方發生什麼事，大概還要多久，好像我真的比他們多知道一些，好像我正身騎白馬而不是被一隻哈士奇拖著，好像我捎來遠方的動員而不是一包狗屎。一開始我只是老實地說不知道，想儘快結束對話，但後車看見我對前車說了什麼，就也想多問兩句，於是我還是不停被攔下來。後來我放棄了，反正說什麼都好：快要跟20號公路會合了，聽說北邊26號已經封閉了，可能在評估狀況。應該聽說可能。

回到車上想當然被罵爆，她問我為何，我只說一時興起，她理解不能，我其實也是，於是我們都不說話。又過一個小時，車輛終於開始移動，經過管制點時LED告示牌寫著：非四輪驅動車輛必須加裝雪鏈，但那裡沒有警察，也沒有任何人停下來，所以我也不停，在飄移與恍惚的邊緣緊跟著前方的車，直到午夜，我終於看見一座小小的、燈火通明的加油站。雪就停在那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