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客家新釋】葉國居／火當著

凡事有對照，便顯得深刻。這些年在孫女成長中，驚覺歲月匆匆。她第一次背唐詩，第一次不經意從嘴裡迸出一句成語，第一次會唱整首日文歌，那種驚乍瞬間夾雜著失落。孩子大得好快，我們老得太急，像是骨牌一推倒，便注定直通終老。

服役後，在中壢擔任作文班老師。在求職觀念上，先自給自足，再騎驢找馬。每回下課後，機車隆隆作響，耳朵卻充斥著嘈雜人語，左轉或右轉，像是許多人在同一時間給你不同的意見，他們或耳提面命，或大聲吆喝，或反覆叨念，各持其本，且言之鑿鑿。向左向右，手足無措，其實人生就到了要表態的關卡，相許一生的女友當時已在彰化任教，我覺得那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苦悶徬徨的時期，像是站在十字路口，有不知去向的無助。我很想告訴父母，雖然我有財稅商管學系的畢業證書，但壓根兒不想從事此類相關的工作。像是手裡握著《聖經》，卻堅決不相信上帝。

父母親一口否決，他們黑家白日胼手胝足種地，供養一個大學生讀到畢業，卻信口開河要追尋遙不可及的夢想，人家都說地裡有黃金，早知如此，當初應該把我留在鄉下種田。當作家能賺多少錢呀！兩袖清風，口袋空空嗎？更多更厚實的俗世塵土，早已日積月累堆在他們心頭。可是人各有志，想當作家的想法，是在大學期間萌芽的，怎麼這般夢想就像是在夾縫中難以伸展，更毫無商榷餘地。我心中在竄火，怎麼立志是這麼卑微，理想得不到祝福，最後我把憤怒一股腦兒發洩在微積分和會計課本上。

冬日午後，住茄苳溪下游河畔的阿土伯，在岸邊燒破爛家具，煙霧漫天，引眾人圍觀，看著火焰伸出貪婪的舌尖，我不假思索狂奔回家取出會計原文書，以及帶些恨意的三修微積分課本，衝動地想要讓它們消失在爾後的人生裡。烈火擺動腰肢，擠眉弄眼，頓時感覺滿臉灼熱，我以右手高高把它們舉起，從抖動的手中，隱約覺得它們在害怕，但此時我卻遲遲下不了手。究竟在猶豫些什麼呢？心裡明白自己對它們極度不滿，不喜歡它們，但手卻和心在僵持著，在那一刻間，清楚地感受我的手頑強抵抗我的心志。

「火當著，要停下來想。」阿土伯覺得我一定是瘋了，大學才剛畢業就要和課本永別，像是過河拆橋，連忙上前阻止如是說。

火當著，客家語，字面上的意思是火正在著，然而客語中這個詞彙，意指一個人火往心頭撞，怒不可遏。燒書一把火，念書一輩子，我還年輕，又何苦相煎太急，用一把火抹去過往。當下忍住了，保全了它們完整的面容。如今阿土伯已經做仙多年，但它們依舊存活在世上，在我書房的一隅，在顯明的書架上。有些時候，我會佯裝心不在焉，然後冷不勝防地往它們猛猛看去，懷疑它們不斷地在嘲笑我當年的莽撞。

焚書事件已過數十年，思之莞爾。我公職生涯長達十多年歲月在財稅機關服務，也在那段時間圓滿自己的夢想。書實在不用燒得太快，決定也不用下得太早，許多事要走過才能秤斤論兩。我未曾再抱怨父母當年的想法，畢竟愛情和理想雖然重要，但找米下鍋更重要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