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當代散文】劉昌豪/造型氣球

值班的周末,我在等電梯的空檔撞見一名老伯。老伯挺著顆與身形不成比例的大肚腩,頭上只剩短如新芽的蒼髮。四肢似因久未使用而細瘦如柴,整套連身病人服寬鬆地垂掛在輪椅上。而他的雙臂,分別被套上與那孱弱病體極不相稱的,形狀各異、卡通造型的氣球。
在魔術師的巧手下,攀附臂膀的氣球,像極了停靠在主人肩頭的寵物鳥,也像當代時裝走秀,模特兒佩掛在身體各處的藝術創作。它們以曼妙的姿態,蜷曲、固定在病人服。即使是氣球這樣易摧折之物,經過多次捆綁,也能堅固地在病床邊駐足多日。而那些多變的造型,又教人不禁揣想,設計氣球的魔術師,究竟是以怎樣的創意魔法,才將一片片乾癟的塑料皮,化為靈動、逼真的動物?
老人被看護推著,在病房四處晃蕩的景象並不少見。那些老人或因中風、腦傷而不良於行、四肢乏力,佚失了自理衛生的功能,導致多年以來反覆感染、住院,積攢的病歷早已厚如《辭海》。天氣晴朗的時候,在走道窗邊、露天花圃,總晾著一排面容各異,卻同樣癱在輪椅上的軀體。一旁的外籍看護們,則藉機圍成一圈,分送零食、談笑打鬧,手機大聲播送充滿節奏感的東南亞流行樂曲,像是一群園丁帶著精心培植的植栽,躲進病房的背面,行一個下午的光合作用。
但老伯身上那兩顆造型氣球,又是從何而來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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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見氣球老伯的那天,我正好輪值心臟科病房,鎮日捧著一疊待簽名的手術同意書,在病房內來回奔波,替入院的病人預備隔天的導管手術。不過一個下午,便有十來位中年阿姨阿伯,和家人一道拖著大小包行李入院,作術前準備。
他們罹患的是冠心病,支應心臟血流的動脈橫生脂肪斑塊,導致血液灌流減少。平時,乃會因運動、情緒劇烈起伏,誘發胸悶、胸痛。倘若惡化至完全阻塞,引致心臟缺血,則隨時可能猝死。此時,緊急安排心導管手術,便能從死神手中一把搶下垂危病人:一名穿著無菌衣的醫師,被探照燈打亮,在鋪上綠色布巾的手術台上,不停從旁變出形色各異的氣球。當鋒利的刃具從腿部、臂膀刺穿人體,氣球隨之流入血液,胸痛不已的垂死患者經歷那魔術般的一個鐘頭,便能以完好肉身步下舞台,開啟人生的下半場。
記起學生時,初次來到心臟科實習,總醫師播放著氣球擴張術(balloon angioplasty)的動畫,要我們看氣球如何進入動脈狹仄處,反覆膨脹、縮小,將兩側的黃色脂肪斑塊撐開,在堵塞的血流間開鑿一條通路。此前,我們殊難想像園遊會、派對裡,象徵喜慶的氣球,竟能應用於醫療,更不敢相信待會就要親眼見證這以氣球命名的標準術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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氣球緩緩升空了。一群不同膚色、年紀,卻身著相同T恤的人們踩上了街,摩肩接踵,緩步而行。街道兩側,尖屋頂的歌德式建築和地攤擺售起紀念小物,樣樣流淌著中古世紀的韻味,連同橢圓的、綁著細細絲線的氣球,替這座小鎮的天空,添滿豔麗色澤。
德國旅途中,我曾誤闖一場遊行。遊行是以鎮上車站前的廣場為中心向外輻散。廣場上,一個臨時搭建的舞台矗立著,套著整身西裝的老伯站在台上,持麥克風,念著講稿。舞台前懸掛鑲滿德文的紅布條,與參與者交談,方得知那原來是為兒童血癌募款的遊行。
兒童血癌的技術先進、治療昂貴。患者多是不明原因發燒、疼痛多日,在地區診所求助無門,多方轉診,方才在大醫院找出那發育不全的血球細胞。正值學齡的狹小軀殼,才開始摸索這世界的形貌,就屢遭病苦糾纏,還得從大人的對話裡,被迫裝入諸多陌生的訊息:住院、抽血、插管、化療……這些詞彙他們在學校不曾學過,稚嫩的身軀要等到親身經歷幾次,才認識所謂的疾病與疼痛。因而近年,坊間有協會參酌歐美等國,透過募款聘雇專職的喜劇演員和魔術師,穿好一身戲服,拿著氣球,加入醫師巡房的行伍,替病童開立名為快樂的處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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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醫師吩咐下,我坐進隔著鉛玻璃的監控室,與同梯幾個實習生,在狹長的儀器旁推推搡搡地張開摺疊椅。我們睜大雙眼,屏氣凝神盯住鉛玻璃的另一頭──消毒完成的病患腿上鋪滿布巾,只留下入針處一圈染成優碘色的皮膚。主刀的醫師戴著乳白色的無菌手套,一面拆開無菌布包,一面盤點著器械。他拿起筆芯粗細的導管,對準大腿脈搏最強處,刺入,將細長、蜷曲的導管,循著針孔開鑿出的皮下隧道,通入主動脈。他俐落地將導管向上推送,逆著血流,擠進堵塞、狹窄的冠狀動脈,並在導管末梢輸注顯影劑,利用手術台正上方的X光機,顯影出血管堵塞的部位和狹仄程度。
找出堵塞位置後,醫師從刀助手中接過一根直徑近似髮根、包覆著金屬網的細管。細金屬管從導管正中央的小洞鑽入,伸進阻塞的冠狀動脈,在X光影像中,呈現的不過是條細瑣到肉眼幾乎不能見的深色陰影。那陰影用和心跳相同的頻率,在螢幕上規律地蠕動、蠕動。忽地,狹仄的陰影逐漸擴張,變成一顆橢圓的造型氣球。橢圓氣球充氣後,迅速撐開附著其上的金屬支架,擴張已然堵塞的動脈。之後,氣球很快地消氣,使血液重新流通。主刀醫師再次將顯影劑打入,確認冠狀動脈的血流已然暢通,便讓消了氣的氣球隨導管一同撤出病人體內。
那顆氣球在醫師的巧手中登上台,眾目睽睽下,撐起一線生機。可最後,卻又沿著進入的路徑,從血管內取出,和其他器械一同置入廢棄物。而那被氣球撐起的、塗滿藥物的支架,將繼續支撐著動脈,讓心臟在導管室的外面、沒有魔術的地方,能繼續躍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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唯一一次在醫院見到魔術,是在兒科的實習。一名魔術師頂著爆炸頭假髮,臉上畫滿各色顏料,鼻子頂了顆突兀而滑稽的紅球,身著顏色鮮豔、花稍的戲服。我見到他時,他正好來到一名拒絕抽血、化療的血癌病童的床邊,用那誇張逗趣的口吻,吸引被父母打罵勸說後仍滿是抗拒,雙眼還噙滿淚水、彆扭的孩子。
德國那場遊行中,我亦見到許多這樣的病童。那隨隊漫步的短短幾個小時,便能見到許多光著頭的孩子,一手緊牽著親人,另一手握著用絲線綁起的氣球。有些孩子的頭上,頂著一顆用紅、黃、橙等多色氣球交互繞成的帽子;或在肩上,繫著另一些顏色的,綁成動物造型的氣球──最多的是藍色圓柱形的,應是模擬大象的鼻子;也有白色長條,彷如兔子耳朵。有橘黃相間一如太陽花的,亦有纏繞成貴賓犬形狀,搭在孩子肩頭上的。
多年後,我已記不清當初是如何加入,後來又怎麼離開那場血癌兒童的遊行了。唯一還清楚記得的,是在舞台角落,看見一位頂著高高的魔術帽,套著黑西裝、白手套的魔術師,俐落地折著氣球,發送給大排長龍的孩子。一位在母親懷中不斷哭鬧的嬰孩,被魔術師戴上氣球做成的皇冠後,竟停止了哭鬧。似乎所有關於病痛的記憶,都隨那些綁著絲線的氣球,一同飄向空中了。
魔術結束時,賭氣的孩子已破涕為笑。魔術師將孩子交給預備化療的醫護:「等等他們也會像我變魔術一樣,把痛痛變不見唷!」只見原先一看到披白袍的陌生大人就哭鬧不休的孩子,此刻竟專注地盯著魔術師,點了點頭。而他的床上已如動物園般,擺滿多種動物形狀的造型氣球。
並且在出院前,孩子指定,要將伴他度過病痛的氣球,都分送給其他病房的長輩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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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國小鎮裡,那些屬於慶典和夢境的氣球,最後都去了哪裡呢?
充填其中的氦氣,怕是隨著時間的流淌,在某個無人看見的地方,緩緩洩出了吧。氣球洩了氣以後,乾癟、了無生機,無論過去被折成何種形狀,終將只是垃圾堆裡頭,一片薄薄的彩色棄物。
可我仍偏執地相信,那些視野已不可及的氣球,仍是不斷升空的。即使彩色橡皮的軀殼終將破碎,它們已經在消氣前的瞬間,用那伸縮自如的軀體,在一片苦痛的生命當中,鐫刻成多樣而永恆的造型了──支撐血管的橢圓、妝點面容的高帽、啃噬病痛的動物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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