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學的社會事件簿】江一豪/掉了

搬家工人如何展現、演繹力與美的結合,無需多言,只消在街頭巷尾巧遇時,讓目光停駐半刻,細細品味、琢磨,貨車上滿載的各色物品,如何服服貼貼,漫步在走道、樓梯間,上上下下來去自如,就相當值回票價。我因有幸躋身其中,得以走進幕後隱微處,窺見比舞台前更精采的技藝。
好比那回,遇到一座三人大款豪華沙發。正所謂「貴重」就是「又貴又重」,眾人不敢怠慢,基本作業先打膠膜,套上伸縮布套保護,拆下電梯車廂天花板增加空間,準備就緒後才開始搬動。三番兩次嘗試不同角度,頂是頂進去了,但聲音不對勁。退出來一看,幾顆雞蛋大小的精緻配件,碎得讓人準備賠錢的模樣。
「等一下。」有個身影打破沉默,小跑步回車上取來提包,包裡裝滿廣告顏料、調色盤跟毛筆,乍看跟搬家扯不上邊的美術工具。也沒人下令,大夥自動自發繼續搬運幫忙掩護,騰出空間供他全神貫注。約莫半小時,一張臉笑盈盈朝我們招手。湊上去輪流檢視,無論從什麼角度看,都挑不出毛病,或許頂多是更鮮豔了點。但見這位學長搔搔頭:「搬家這麼久,沒學到怎麼搬,修東西很會。」
簡直是謙謙君子啊,我不禁在內心發出讚嘆。
後來這類經驗一多,只要卸貨時某個物件遲未現身,我知道八成又有人在樓下妙手回春。不過行家畢竟是少數,通常都是簡單用三秒膠、silicone、麥克筆,還有到處蒐集的螺絲、卡榫來應付。
按理,家具拆裝是一個蘿蔔一個坑,然而每個師傅的工具箱裡,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來路不明的小玩意。
後來自己買車也有了工具箱,離開搬家這行之後依舊帶在身邊。有次不小心打翻,瞥見零件散落一地,頓覺它們穿越時空匯聚於此,彷彿是個隱喻,關於常被名之曰「生命歷程」的這件事。
2008年,三鶯部落被拆遷,我從報導者發展成跟族人一起抗爭。在那個風吹草動,政府隨時會再來拆的時期,搬家這門時間彈性的工作,自然而然伴隨抗爭持續下來。直到2016年,原本的違建部落居然合法重建,還是全國首例。
故事,竟就這麼翻了頁。
八年來,「搬家」跟「抗爭」,有如雙翼領著我離開原本的路徑,轉向跟部落朝夢想起飛。如今落腳新家園,抗爭不再是族人優先考量,安頓現實,成為新課題。
步入直球對決的賽場,近乎從頭開始。
出社會十幾年,存款不到十萬塊,早就忘記怎麼報稅,更別說有什麼保險跟投資,謀生工具剩下身體跟那輛二十年的老貨車。去上班有人要嗎?自覺選擇有限,想說對法律有興趣,從修學分開始,接著買函授,一頭栽進律師考試。
要上岸,得把錢跟時間省出來。
早餐固定去便利商店挑優惠組合,周一先選鮪魚飯糰,這樣之後幾天就能買其他喜歡的口味。中午找五十元便當店,如果沒有就陽春麵加蛋。晚餐在住家附近那間自助餐徘徊,七點過後六十五元吃到飽。
最大的犒賞是偶爾買件襯衫,先把願望擺到眼前,掛在衣架上看看也好。
當心窩被現實緊掐,自然懂得凡事必須忍耐。忍耐,意味著捨棄,方方面面的捨棄。其中最深重的割捨固然容易理解,但有時候連微不足道的事物也必須退讓,反能映襯出即使求其亦不可得之艱難。
那幾年,路過便利商店都會順手拿本藝文表演的小冊子,回家鄭重其事翻看並摺頁作記號,顯然是打算去觀賞,但後來統統資源回收,也從未去過一次。遇到幫客人長途搬家,回程前在異地逗留片刻,買罐飲料抽根菸,就當作去旅行,等紅燈時再把考古題拿出來讀。
第一次考試,沒有意外當然是失敗。失望之餘,跟著瞧不起自己:落榜的人還抽什麼菸?
褲帶勒久了,即使後來取得律師資格,依舊脫不掉窘迫這習慣。走到哪裡、做什麼,反射動作般先看價錢、算時間。原來享受這回事,就算只是吃喝玩樂,真的也需要學習。
話說回來,之前不也過得挺好。究竟什麼變了?
當初決定去考試,相較於調整日常生活,內心其實牽掛一件事:真的可以只幫自己打算嗎?畢竟抗爭那八年,許多決定都是在集體想像中作成。
「土地不是商品大道」、「抗爭到底路」、「反迫遷聚會所」,站在族人手繪的地圖裡,我們拚命齊聲對現實吶喊:
這是不公平的!幹吧!還是幹吧!各位。
打開名為「生活就是抗爭」的資料夾,檔案裡有張逐字稿,內容提及跟部落一起動手製作汽油彈,在三鶯橋下點燃、丟擲的過程。我在座談會上說,沒人想這樣,但相較於制度暴力,這不過是弱勢者在飛蛾撲火。如果將來哪天必須以此捍衛家園,至少得先練習。
這場演練之所以重要,在於人若非被逼到某種處境,實在難以領會真正存在的壓迫。因此要改變的不只是這個世界,也包括自己在內:「我今天要報告的,就是『我』被改造的過程。」
還有一篇為新聞營隊所寫的短文,裡頭提到之所以放棄記者身分,轉而投入三鶯部落抗爭,得用另類觀點理解:「如果不從抵抗的角度出發,那麼這一路當然就只是漸趨疏離與被邊緣化的過程,斷斷無法從中探見,這是一次次試探媒體界限、擴大抵抗的可能。」雖然口氣不像剛才那篇激進,但真敢講啊,我想。
這些相當自珍的語氣,我都記得,但非常訝異,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。就像那幾年,為了省錢,只能用機車在永和跟鶯歌之間來回。
那麼,跟部落揮別抗爭後這幾年,我是繼續向前,還是往回走?作答前,得確認用什麼價值判準,如何標示時間錨點,顯然界定本身就是問題。若再把這個提問納入部落觀點,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互激盪,毋寧更加難解。
或許,用情至深的那幾年,終究已經過去。如今從夥伴變成朋友,活在當下就得面向未來,讓過去勇於蛻皮,隨著生命周期脫落。
人啊,光是該不該懷念過去,都沒把握。
帶著這個體悟,我在2021年末,懷著嶄新心情到重建後的部落走走。穿行在一幢幢整齊房舍間,由衷感到高興。看到認識的臉孔,更是情不自禁抱抱又捏捏。
原以為事情頂多就是這樣,但意外還是來了。
「這間是阿賢的啦。」稀鬆平常一句話,猛然打斷這場巡禮,神奇時刻降臨:舊部落的木造屋,瞬間全部搬到面前。每間都是用到處撿拾的材料,拼拼湊湊搭出來。不只阿賢,還有隔壁百合的、路口Asang的,好多人就地克難,卻獨一無二的家。
被這麽驚嚇,我反射般甩頭,想把現在找回來。沒有用,記憶中的畫面紋風不動,馬路望去依舊坑坑窪窪,泥濘難行,當年大家說這叫抗爭到底。
前後不到五秒,以為遠逝的全都甦醒過來。過去,或許隱含救贖之道。
Asang的事就是這樣。身為抗爭初期就加入的元老級成員,一張俊俏臉龐,搭上雄健體魄,隨意戴頂棒球帽、套件T恤,偶爾拋來若有所思的微笑,很容易討人喜歡。然而世間沒有百分百,他的冤家是酒精,總不時可以喝上三天三夜,喝完到處找人徹夜絮語。每次看他時而清醒時而醉的模樣,心裡總感到一陣憐惜。調皮搗蛋又愛好自由,沒多久就出門遠行,即使部落展開重建,也不曾為自己爭上一戶。後來聽說他常回來跟族人作禮拜,連酒都戒掉,害我開心好陣子。
兩年前,部落要我去參加跨年聚會,隔沒幾天卻有族人跟我說Asang走了。怎麼可能,以他的年紀。
難過間,突然想起一件事。
有年六月,晚上十點的聚會所,即使風扇搖頭猛吹,每個人都還是在擦汗。或許悶熱為冗長的會議平添煩躁,爭執聲此起彼落。突然停電了,這讓氣氛更糟。族人相互指責,電斷斷續續,叫罵跟勸和的卻不曾停過。燈光又滅了,吵鬧在黑暗中戛然而止,耳邊傳來「祝你生日快樂~」的歌聲。聚會所重現光明,眼前赫然出現一塊大蛋糕,附贈眾人對我止不住的滿臉壞笑。
暫時不去部落了。搞不好Asang的消息是他們故計重施,想再整我一次?當作沒這回事,拖過一天算一天。
打開工具箱,我隨手挑出一根螺絲端詳,浮現這恆久的提問:如果人生可以重來,敢不敢沿著原路再走一趟?我猜,大部分的人都沒把握,至少我是這樣。或許,無知確有其力量。若非憑藉不知打哪來的勇氣,誰敢直直闖過去。
很難說是好是壞。每個闖過去之後,其實未曾真正過去。過去不斷陪著我們面向未來,並在當下發生作用。過去、現在與未來,有著難分難捨的千絲萬縷。
好像有什麼真的遠去,卻又有什麼好像近在眼前。
人生旅程真的跟搬家一樣,不但有許多舊物會被帶到新家,那看似已經清空的車斗,其實遺落下各式各樣的零件。我能作證,掉了的沒有不見,而是安穩地被帶著繼續向前。
他們一直都在,靜靜在某個角落,等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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