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學超新星】劉子新／五六（下）

颱風天時他又拍他家門口散落的樹枝給我看，透過鏡頭，我看見一陣一陣風把雨吹得都不像雨了，更像是一道道具象的模糊，或者說，像一種界線。

我想風如果夠強大，是不是就能任性的讓雨變成自己的形狀？我就這樣思考這個無聊的問題，也拍了家裡被風吹得像裙襬一樣鼓起來的窗簾。

「從我這邊看起來是鼓起來的，但從另一邊看就凹下去了。」我傳完影片後又寫了這段話給他，看起來沒頭沒尾的，很理所當然也很莫名其妙，我也知道，可是我就是想這樣說。

「這種東西有凸起就會有凹陷，很正常吧？」他只是這樣回我。

外頭還在下著雨，很多雨爭先恐後地從排水管落到地上，也許是因為太倉促了，以至於我不斷聽見好像水被摔碎的聲音，也像手掌落到皮肉上的聲音。

後來颱風走了，風雨也停歇了。他在一次見面的時候和我說，他好像喜歡我，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，那是我們相遇後的第五個或者第六個禮拜。

那瞬間他好像正在逐漸變得清晰的「朋友」或者「知己」的形象突然塌陷，開始變得模糊，變得像是梅雨季那種溫吞的、帶著霉味的小雨，我不太知道該怎麼回答，最後問他，你覺得喜歡是什麼呀？

「……喜歡是一種感覺。」

我記得他好像以前就說過這句話，可是我每次都想要追根究柢的去問，也或許我本身就是一個很無聊的人。我想從他身上看到我，看到一些除了因為俗爛八卦大笑之外的瞬間，可是那很自私，我也知道。

我是個很壞的人啊，又自私，又尖銳，擅長對熟悉的人說的話皺眉，與人越熟悉就越厭倦、越想後退，也討厭喜歡我的人。我想如果我是另一個人，我絕對不會喜歡上自己。所以我只是弄不明白，羅到底喜歡著什麼？

我想過喜歡是什麼這個問題。是不是像一道光源？也許從人臉的側面打過來，於是便會喜歡上那漂亮的、凌厲的側臉輪廓。可是人是立體的人，有凸出的地方，就有凹陷的地方，如果那光源是閃爍不定、撲朔迷離的（我是這樣覺得的），那從中獲得的每個感覺也都是不穩定的。

雖然在這五六個禮拜的相識追求穩定或不穩定本身好像也很多餘。後來我和羅就沒有聯繫了。

我一直覺得，每認識一個人就像一株新的藤蔓從四肢蔓生，有些人停在指尖，有些人攀附到手肘，有些人揪住心臟。可是藤蔓從源頭失去生命的時候並不會馬上消失，他們依然要纏在軀幹上慢慢枯萎，直到有一天枯萎到盡頭才脫落。

那太麻煩、太痛苦了，如果知道有一天會這樣，那我寧願他從來沒有長出來過。

因為就算只到指尖，在生長與剝落之際，也仍然會持續不斷的發癢，胸腔的骨頭之間又抓撓不得。

也或許是我實在很不擅長和一個人經營一段關係──我是指任何關係。我一直在想，饒是作為一個朋友而言，我應該也算是很壞很壞的朋友，很容易對別人產生興趣，很需要人陪我走路、陪我吃飯，可是卻又常常保持著懷疑，我知道這樣不夠厚道，可是那些東西幾乎就像本能反應一樣，就像捕蠅草之類又醜又狡猾的生物，但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。

我也不明白我在猜忌什麼，其實我身上好像也並沒有什麼需要擔心被別人偷走的東西。也許那也同樣適用於那與光源相關的理論，我就像在擔心隨時被人丟下似的一般於是先丟下別人。

所以我說我討厭在雨季遇見任何新的人。我討厭那種朦朧、模糊、不明所以。但那興許不是任何人的錯，也可能我討厭的一直都是自己在這種季節對他人的態度。

我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麼，逐漸不在放學後的社團時間留下來練習了，於是我們又可以一起吃飯。至少對這件事，尤其是她與羅之間恰好沒有交接的縫隙這點我是覺得很慶幸的。

「所以你是覺得他不夠了解你，還是你覺得你不夠了解他？」她坐在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後這樣問我。

「……不知道，都有吧。」我看她的臉在那蒸氣後也變得有點扭曲。

「還是你對他不夠了解你就說喜歡你這件事感到生氣？」

「我就說我不知道了……」我發現自己也是一個很矛盾的人，這時候反倒又討厭別人追根究柢了，「你和你的前男友交往的時候，不是也只認識一兩個月嗎？你為什麼有辦法在一兩個月裡確定自己喜歡他？」

「……因為那時候我覺得我們很熟了，他那時候也對我很好。」我的朋友回想了一下：「當然我後來很後悔啦。」

「開學一兩個月你甚至來不及把慢慢變成好朋友的同學拉進摯友裡，為什麼有辦法那麼快和一個陌生的男的建立關係？甚至和他牽手、接吻？」

她點了一下頭，又笑了，低聲說了一句「那不一樣」，然後又匆匆的說這就不要問我哪裡不一樣了。

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問她：「是說，你有沒有看過一個影片，他說買公寓很不划算，因為你買的牆壁是別人的天花板，你的地板是別人的天花板，你的右牆是別人的左牆什麼的……所以你最後只買到了一個空間，一房間長方形的空氣。」

「……聽起來很智障。」

「是呀，我看到的時候也這樣覺得。可是想了一下又覺得好像有點悲傷，而且世界大部分的事情深究起來也都感覺很智障、很悲傷不是嗎？你身上的很多特質也都與他人接壤，那些代表你的東西，班級、姓名、座號、工作、性別、地址，那些都不是你，都是建立在別人身上的東西，但你要證明你是你的時候卻只能仰賴這些，不然怎麼解釋你是誰。所以我們是不是也只是像那個『空間』？」

我的朋友搖了搖頭，看起來原先想要反駁我，但又覺得太無聊了似的，就沒有再開口。直到要離開時，她才和我說，她覺得我很奇怪。

「只是有時候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。你不可以覺得那些理所當然的事情莫名其妙，你除了接受別無他法。」

我覺得她這個講法很故作老成，有點討厭，而且哪裡有什麼事情是「就是這樣的」，但我不能再失去陪我吃飯的人，所以我什麼都沒有說。

也或許一直以來，我只是沒辦法接受人除了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之外建立的所有關係，都好像泡麵的調料包一樣，只是粉溶於水。有幾次見面，在很有限的一群人中挑選幾個人成為摯友、成為愛侶，甚至成為親人──如果不是這群人，換成另一群人，也還是能挑選出朋友與愛人，也許會過上有些不一樣的生活，但其實大差不差的，就好像泡麵的湯，明明只是乾巴巴的調味粉溶解了……可是我大部分的時候卻喝不出來與精心燉煮的湯有什麼區別，然後一邊震驚，一邊喝完。

可能是我的舌頭和心都太鈍了，可是我親愛的朋友說，她不懂這有什麼值得害怕和沒有辦法接受的。

也是，畢竟這個世界就是這樣，你不可以覺得那些理所當然的事情「莫名其妙」。吃完飯走出去的時候，餐廳外頭也仍在下雨。下那種惱人的細雨，沒有水被摔碎的聲音。

我有點後悔方才說了那麼多，覺得自己好像奮力地想證明什麼根本沒必要證明的思考，想表現什麼並不需要表現的東西。

我的朋友打了傘走進雨中，我摸了半天才發現又忘記帶傘，於是幾步追上她，雖然等走到補習班，又必定要濕半個肩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