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副刊學:AI時代的文學插畫家】陳其豐/真心與冒險的技藝:專訪插畫家甘和栗路

走進隱身於台中巷弄的老公寓一樓,細紋捲簾遮映落地玻璃門窗,成排高鐵架貼合淺灰牆面與花地磚,原木方桌上的馬克杯插滿色鉛筆與壓克力筆,幾張實木圓凳錯落,後頭的木架整齊陳列系列作品。這是甘和栗路與伴侶的新居,也是她今後的工作室。
▊視野的邊線
「從前沒有獨立創作空間,坐下來,擺好工具,就開始畫了。」舊家房間一角是貓砂盆,愛貓穿梭於房內物件、半成品間,甚至一屁股坐在畫紙上,讓她猶豫當下到底要摸貓,還是趕快工作:「如果牠撒嬌,我就得一直摸到牠滿意為止。」貓參與了甘和栗路的創作過程,也是重要靈感來源,她的作品色調明亮、風格活潑,畫中經常出現貓與其他可愛動物,顏色、細節各異的圓滾滾雙眼,更是引人注目。
「我從小喜歡閱讀漫畫,更喜歡研究漫畫家筆下的眼睛。」成長過程中,甘和栗路始終維持畫畫的興趣,大學則就讀視覺傳達設計系。畢業後,原在廣告公司負責平面設計,但喜歡與人群互動的她,不喜歡整天坐在電腦前,只能與業主、老闆對話,遂決定轉職插畫。二十八歲時,因房租到期與年終獎金入袋,她決定前往澳洲打工度假,工作之餘,則是畫畫的街頭藝人,也在假日市集擺攤。即便身在地球另一端,甘和栗路依舊回望著故鄉,她在網路募資平台發表「插畫通信」企畫,融合「旅行」與「通信」的概念繪製明信片,向台灣投遞手作的溫度。
一直以來,甘和栗路堅持手繪每幅作品。剛畢業時沒有預算購買繪圖板,近日購入平板後,依然不習慣數位繪圖,因此她總先畫在紙上,再掃描進電腦調整顏色與細節。無論是個人創作還是與聯副合作的插圖,甘和栗路始終注重作品的精準度。為了保留草圖的手感,她等比例放大影印草圖,再細緻描繪輪廓,並嚴格遵循草稿所訂定的色彩,「像小時候著色一樣,把顏色塗滿對應的區域」。這樣的執著也體現於她的作品──色塊與色塊間邊界分明,不容半點含糊。
▊文繞圖,圖繞文?
為文章配圖時,如何將字裡行間的概念轉化為圖像?甘和栗路視此類「命題作畫」為「真心話大冒險」──首先,聆聽文章作者的「真心話」,即初讀時抓取關鍵詞,再反覆細讀,如同沿路破關遊戲般循線掌握文章整體脈絡,最後串連關鍵詞,完成插畫。(誰道出真心話?誰顧左右而言他?)另一項規則是:玩家必須跳脫自身慣用的繪畫主題,甚至拋開偏愛的構圖與色彩。副刊版面上,文字圍繞圖片;這場遊戲中,圖像則圍繞文字,展開一場與自我、截稿期限對陣的「大冒險」,而甘和栗路,則是忠於遊戲宗旨──理解──的唯一玩家。
另一場「大冒險」,則是與其他作者合作完成童話繪本《元宵:元宵姑娘》。故事充滿街景,對自認空間感不佳的甘和栗路而言是一大挑戰。為了確保人物衣飾與場景符合時代背景,她查閱大量資料,同時得考量文字與畫面的搭配──不僅要符合規定頁數,還要避免畫面過於重複,並在圖畫上精準預留文字空間。「這時我會參考漫畫分鏡,觀察劇情推進時畫面如何處理。這樣想起來,漫畫真的是我的老師。」為了避免「自找麻煩」,她特意拿出A4紙,對摺再對摺,自製小書規畫進度。相較於平時即興構圖的作畫方式更為嚴謹,也考驗她的布局能力與耐心。
▊一切都在畫裡面
個人創作中,是否有交出「真心話」的時刻?甘和栗路坦言,創作時不常帶入真實生活中的情緒、事件:「腦中出現什麼畫面就怎麼畫,只是看顏色搭配是不是我想要的感覺而已。」相比於語言文字的溝通取向,她認為圖畫跟讀者間的距離更遠,其中的空間容許各種詮釋與感受生發。當悲傷的情境成為創作底色,她偏愛的暖色調便會悄然隱退:「我所使用的元素、顏色就會不一樣,一切都在畫裡面了。」
她也曾嘗試右手畫畫,左手寫散文,用文字記錄和一位長輩的相處點滴,設想如果自己配圖,會交出怎樣的成果?越近身的人事物,往往越難下筆,沒有截稿期限的計畫,總引人反覆細細思量。畫中其實有話。無論提筆的是哪一隻手,長輩的形貌、交談的過往、收到的禮物……這些記憶屢屢浮現,一筆一畫都慎重。於是,真實世界的形影,至今仍是紙上草圖。
相較之下,為他人的文章配圖,對甘和栗路而言輕鬆多了。筆畫指涉筆畫,思維貼近思維。而配合文字的插畫,是否也有潛藏於色彩構圖中的「真心話」?它們能否脫離報紙見刊的「當日性」,連結其他作品,形成更完整的脈絡?甘和栗路曾挑選部分與聯副合作的作品赴日本參展,當原圖一字排開,她驚喜於這些作品在不同場域呈現的全新視角。重新為每幅作品命名,它們的意義便不再局限於原文章,找到了獨立存在的依憑,以更多元的角度面向讀者。「有時幾個觀眾分別抵達,我無法一一解說,他們便開始看圖說故事。我還是會告訴他們原本的故事,但他們的版本也好合理、好有趣。」
▊互動與生成
報紙承載副刊插圖,往返於城鄉的各個角落,作品代替作者找到了一種與讀者的互動方式。彷彿是一種對「空間」與「移動」隱隱的呼應,甘和栗路曾執行「家書郵局」駐村計畫,意外發現家中長輩曾在暫駐地清水眷村生活。駐村期間,她創作的每一幅畫都有郵票般的齒孔邊,上頭的「郵資」則標示著完成日期。「任何圖案似乎都能合理收納在郵票上,而郵票的移動性又能夠代替你去任何地方。」
她還準備了明信片,邀請觀展遊客寫一封信或畫一幅畫,再逐一貼在牆上,靜待時間完成這組共同創作。原計畫是駐村結束後,將明信片寄回給參與者,但有些人認真寫完卻未留下地址,於是她細心收存無法寄出的信件,成為這場計畫的另類紀念。某些話語與圖像,或許不必抵達具體終點,存在當下,已是深層的流動。
從模擬郵票形式的畫作,到實際前往郵局,貼上郵票,寄出明信片,種種互動方式都是甘和栗路的真心。面對現今當道的AI生成式互動,身為插畫家的她,又如何看待?她認為,AI製圖對於一般民眾確實非常便利:「AI能快速完成一次性的簡單任務,而且無論要求修改多少次,它都不會生氣。」創作遇到瓶頸時,甘和栗路也向AI下達指令,那些天馬行空的生成畫面有時給予意外的靈感,但更多時候則讓她哭笑不得。她也因此更加確信「手感」的珍貴──插畫家的筆觸、構圖、色彩運用,乃至整體氛圍,才是通往讀者內心深處的途徑。「每位插畫家有獨屬自己的風格,熟悉的讀者一眼就能辨識出心儀的作者,這是AI無法取代的。」
無法被AI替代的,正是創作者在構思與賦形過程中的心思與手感。放下畫筆時,甘和栗路喜歡製作紙偶,這是需要反覆勞動的手工活──重複切割紙箱,以雙面膠貼合壓實,再用黏土修飾收邊,覆蓋報紙,最後完成上色。她的紙偶因此質地緊緻、邊緣細膩,一如她對畫作的講究。製作過程中,她得以暫時淨空紊亂的心,重複規律的勞動成為創作瓶頸的調節出口。
「有些問題,如果畫畫無法解決,可以試著照相。」同樣是留住瞬間的技藝,畫畫過程漫長且曲折,相機則能即刻捕捉各種角度下的同一對象,分秒間,世界的色調已有些微差異。甘和栗路認為相對於圖畫,照片更加抽離在觀眾的凝視之外。拍攝者無須解釋,觀眾可以自由在照片中詮釋議題、收納心事,或單純欣賞取景與構圖。她尤其喜歡拍攝空景,大量看似無意義的留白,實則暗藏不足為外人道的真心實情。按下快門的瞬間,世界似乎變得無限遼闊,卻又凝縮於一幀幀畫面,「日後觀看照片,也只有自己知道拍攝當下的感覺」。空景中其實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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