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書評 散文】李律／終是無所不在的席捲

推薦書：蘇曉康《雨煙雪鹽》（印刻文學出版）

我必須先承認，一直到快要讀完的時候，我才發現這本書的書名是《雨煙雪鹽》，而將近一個月來我每次通勤時帶著它往返兩地時，我總直覺地認為書名應該是從右讀到左的《鹽雪煙雨》，我心中順理成章地以為，那自有一種時代興衰的小說性。而事後證明我的預想大錯特錯，這是一部寫實到不能再寫實的真實困境。

書名的「雨煙」，乍看頗有風情，未讀前猜想，許是作者蘇曉康先生造訪某處山林祕境、煙霧繚繞，或如江南山水鍾靈毓秀，描寫氤氳靉靆之境；未料一讀才發現：雨煙即是講台灣。何謂雨煙？大雨滂沱，勢之猛、漫如煙也。什麼樣的雨勢可以瀰漫席捲如煙，自是亞熱帶島國的午後陣雨。

原來蘇先生成長於華北，中年後遷住北美，一生皆在溫帶大陸性氣候國家過活，從未體驗過熱帶島嶼夏季的猛烈雷陣雨；2013年夏季，他受北市府文化局邀請，到國際藝術村擔任駐村作家，自此第一次體驗到島嶼夏季的猛烈氣候。他寫道白日酷暑昏昏沉沉，接著烏雲密布、悶雷陣陣，隨後大雨傾洩而下，「街市一派雨煙中，未幾便收住，又是藍天當空」，故而「這個島的生活內容均在下午和夜裡展開」。

整本書中其實提及台灣的篇幅尚稱有限，但對一個台灣讀者來說還是極富興味。最值得玩味的，是蘇先生筆下駐台期間，下午與夜裡展開的文人交流。作為中國大陸在1980年代重要的報導文學作家與八九學運流亡學者，蘇先生在駐村期間，受到台灣出版界與文學界的邀請，積極參與各種新書發表、朗讀會、錄廣播節目、在淡江文學營演講。

活動之餘，他也受到台灣文學界諸多名人的熱情款待，作家季季、尉天驄、陳列、楊澤、宇文正、張大春，詩人焦桐，出版人顏擇雅、初安民，學者王汎森等等，無一不視蘇先生為知己，與他促膝深談，讓他感受到台灣人的敦厚氣質與含蓄但豐沛的情感；文中提及文人設宴的筵席餐館，包括紅豆食府、銀翼餐廳、呂桑食堂、朝天鍋、欣葉台菜館，口味遍及江浙、淮揚、湘菜、台菜。光是文人名單列出來即是一部洋洋灑灑的台灣文學群像，再把餐廳名單列出，又是一部濃縮了百年政治動盪與半世紀血水交融的台北鄉愁地圖。

但寫台北生活的觥籌交錯、熱鬧喧騰的雨煙，畢竟還是少數，本書裡更大的篇幅，還是寧靜深沉的「雪鹽」。雪鹽寫的是北美大陸的荒原與原野，在漫長的冬季鋪天蓋地的雪帽掩蓋一切，顯得孤寂靜謐，也讓作家與行動不便的妻子，在德拉瓦的世界盡頭，過著彷彿冬眠的生活。

在德拉瓦的北美尋常屋舍裡，蘇先生寫著赴美三十多年來，遇到的人、見過的事、經歷的旅行；也不時回憶著在1989年逃出中國之前，他曾經歷的往事。他寫六四之後的逃亡之路，尤其讀來驚心動魄。先在妻子河南的娘家躲避，然後靠著妻子的友人一路指引接濟，足跡從南陽、廣西柳州、再到廣州，最後冒險涉水來到香港海域，才逃出中國大陸。在中共政府清理廣場，繼而宣告緝拿六四領袖的草木皆兵中，蘇先生只能靠著妻子的密友護送，在完全不認識對方的情況之下，唯有選擇把命交給對方，被藏匿在黑屋中，被接送到交通工具裡，在猜疑與恐懼裡惶惶度日，一直到踏入了香港的水域，回首仍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歷程。

在整本書中占極大的篇幅的，是蘇先生寫自己的妻子傅莉，從一個文革後期堅決從醫的倔強北方女孩，到祕密安排丈夫逃亡的冷靜女子，再到禁令解除後終於能帶著兒子赴美一家三口團聚；豈料卻在美國發生車禍終生需靠著輪椅過活，她因著身體的不便，在不友善的空間裡逐步封閉內心，進入彷彿冬眠的狀態。「雪鹽」既是北美原野的寂寥，也是蘇先生妻子冰封的心。

面對如此冰冷決絕，作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蘇曉康先生，或許寫的正是一種無歸屬的遊牧心理，正如書封的標題句所言：「無家可歸」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真實困境。暴雨如煙、豪雪如鹽，終是無所不在的席捲，牽動著每個中國文人無比哀傷的心理流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