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品文】薛好薰／流蘇樹下

算來，之前都是遠觀流蘇一樹的白。乍看令人以為積累滿枝頭的冰雪，在東風吹拂中將墜未墜，搖盪春無限。看似柔弱的花，卻彷彿蕈狀雲一般凝固著，蘊蓄的美具強烈爆發力，極像巨大的輻射把方圓數里的眾人籠罩在內，震懾得人無法動彈。

今年一入春，早聽說桃園龍潭石管局大草原的流蘇正好，相機都已備妥，打算近距離欣賞花容，卻是一直拖延著。眼看又要像以往不知不覺中蹉跎了花季，直到一連串斜風細雨開始了，想像不知多少細穗般的花會被吹打落土，才下了決心，趁著雨勢暫時收束，也收束起平日懶散不喜出門的性子，暫時為看花勤奮起來。

抵達後才發現許多人和我同樣焦急的探花心情，若說有什麼差異，只在於他們拍攝的主角是人，繁花則權充為背景。樹上是忙碌採蜜的蜂蟲，樹下是忙碌地將手機舉高舉低，或左或右，以各角度為彼此攝獵取景的人，彷彿恨不得也有蜜蜂的複眼和三雙手。至於鏡頭中實在避不開的路人，也被模糊焦距，成為烘托的背景。如想再清淨畫面的話，手機編輯已經有橡皮擦一般的功能，將無關的人消失更徹底，只留下自己，世界可以依個人想要的樣貌存在，並且展示。

以往，假日到熱門景點總想避開人潮，卻無從躲避。直到退休之後，才發現即使是平日，遊客仍然駢肩雜遝，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出門的，進一步說服自己不要太快轉身離開，不能只是看花，要連帶看許多看花的人，花下之人就當成加碼的贈品。陽光照拂，花面交相映，眾多成雙的夫妻情侶檔、姊妹淘、一家老少連帶寵物出動，以及專為攝影而來，脖子掛著單眼相機，斜背著廣角微距各種鏡頭攝影包的人……拍照的人表情如此歡樂。有時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歡樂呢？是花開正盛的緣故嗎？是拍了夢幻美照嗎？或者兩個相加，得出相乘效果的快樂值？但有時候也會莫名跟著開心起來，自問，有什麼理由不快樂呢？連幾個落單的人都還是拿著自拍棒，側偏著頭擺姿勢，對著手機燦爛笑了。

再看遊客的各式打扮，更有拖著替換衣物的行李箱，彷彿新娘子，在這場花之喜宴中更換三次禮服，裝扮之必要，華服之必要，帽子、扇子、彩繪油紙傘等道具之必要，而我輩正正經經看女子在花下低頭嗅聞或沉思狀之必要。人，也許不見得如流行語所說的，是最美的風景，但行止如此有趣，比起風景毫不遜色。

然後，看人們反覆拍照，反覆檢視成果，直至滿意之後便離開，此刻再也沒有流蘇的事了。

往來流動的人潮中，只見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婆婆靜靜等候。照護者覷著眾人拍照的空檔，將輪椅推送到流蘇樹下。一旁拍照者見狀體貼地退去，轉而尋找其他開花的樹。這棵低斜的枝椏近在伸手可攀的距離，婆婆仰起臉似乎嗅聞著淡雅清香，幾步之外，家人圈圍著，有人舉著手機等候，在眾人提醒她「笑一個」之前，她的嘴角早已笑開了花。

那笑彷彿使周遭的喧囂沉靜下來，只留下流蘇和華髮婆婆，沁白得令人彷彿看見時間的顏色。

時光如果有顏色，我想應該就是如此白得眩目，來不及看清就一閃而過，像所有枝上一閃而過的繁華。猜想，婆婆和盛裝的青春遊客所看到的花應該是不同的吧？不知道婆婆的腦中有什麼飛掠而過？所有她賞花的前塵往事，留在記憶枝葉尚未凋落的還有多少？

在流蘇花下，沒來由想起高更那幅名稱非常長的畫：〈我們從何處來，我們是什麼？我們往何處去？〉，或許高更在大溪地島看到的場景跟我類似，他拿著畫筆坐在一旁，狗跑來了、鳥飛來了，不同的人從不同的地方走來樹下，逗留一陣，又離開了去。他看著那些出現又離開的人，想著他們也許不是別人，都是他自己。便畫下初生嬰兒、摘果的青年、到捧著自己枯槁臉孔的白髮老人瑟縮成一團灰暗。世人總以為年紀大了應該比較睿智豁達，那樣的篤定是怎麼來的呢？晚年的高更對人生的思考、詰問、希望與絕望，全聚攏在巨幅畫中。他還在困惑中。

我也有自己的困惑。雖然時間軸線只能奔赴向前，但軸線上每個「現在」的點似乎附帶都一個方向不定的箭頭。看著花下來去的人，年輕遊客歡快地定格當下，他們的當下不免預示著多年以後，也許和婆婆雷同的輪椅賞花的未來；而婆婆所看見的當下，來者已不可追，只能轉頭回首過去，似水流年，自己也曾經是如花美麗。

看看流蘇，讓我稍稍振奮擺脫惰性走出家門的如浮雲的花，旋開旋落，離枝的細穗像一地殘雪，沒入春泥，我不確定順著眼前時間的箭頭，該朝哪一個方向瞧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