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品文】須文蔚／辦公桌

1

我素來是不信星座的。

我總覺得，占星是新新人類簡化人情世故的玩意兒，一個書呆子忙著研究、教學和生計，誰有閒心去瞧天上幾顆星星的排列組合？或是判讀太陽星座或上升星座是什麼？

再說了，如今這年月，但凡沾上點兒「時尚」、「流行」的，哪個不是被精明的商家揉搓得變了味兒？什麼星座運勢，愛情配對，聽聽也就罷了，真要當回事兒，怕是更找不到人生方向？

好多朋友在我面前談星座運勢，我只能微笑、點頭與應付，心裡嘀咕：「頭頂上的星光再燦爛，也照不亮我的存摺。」

2

可這世界邪門就邪門在，有些事情，你越不信，它越跟你來勁，說的就是我那老父親。他是個處女座。

以前我總覺得一切是個巧合，可隨著年歲漸長，經歷的事情多了，再回頭看看他，那些星座書上描寫的處女座的特性，竟像一把把精準的刻刀，在他身上雕琢得入木三分。

就說他的房間，數十年如一日，從沒有一件丟在外頭的衣物。換下來的西裝、襯衫、西褲，必定是疊得整整齊齊，或是衣架掛好，放在固定的衣櫃中。他的皮鞋，無論穿了多久，永遠是光潔如新，像是剛從鞋店買回來一樣。

更令人稱奇的是他的隨身之物：一個小小的皮夾子，裡面裝著幾張整整齊齊的鈔票和身分證；一小串鑰匙，叮叮噹噹，是他開啟家門的憑證。除此之外，你很難在他身上找到多餘的東西，彷彿他生來就身無長物，簡潔得像一株風中的勁草。

3

我和父親是同月同日生，甚至聽媽媽說，連時辰都一樣。可兩個處女座生活表現的軌跡，卻像兩條河流，一度匯流，偏又分流，從此以背道而馳之勢，往天涯盡頭奔去。

我的書桌，天天都是小型戰役過後的廢墟：攤開的書本、散落的稿紙、用過的標籤紙、喝剩的茶杯，胡亂地堆疊在一起，形狀是起伏的丘陵。我的皮鞋，也總是灰撲撲的，沾滿了奔波的塵土，偶爾心血來潮擦一擦，也只是敷衍了事。

至於我的辦公室，特別是窩了七年的系主任室，那簡直就是為了說明「資訊爆炸」而設：等待批閱的公文、厚厚的會議資料、寫了一半的研究論文，還有各種各樣的便簽紙，密密麻麻地鋪展開來，像一張張無形的蜘蛛網，把我困在其中。

我常常在堆積如山的資料中焦頭爛額，卻又無力收拾，彷彿那些凌亂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，一種難以擺脫的宿命。

4

處女座父親最有說服力的地方，不僅僅是家裡的井井有條，最讓人嘆為觀止的是他的辦公桌。

從軍中退伍後，他進入民間企業，受到老闆重視，一路從財務襄理、協理、副總、總經理，最後長期擔任總裁的特助，日理萬機，桌面總是光可鑑人。

每次我去總裁特助辦公室找他，總能看到那張桌子乾乾淨淨，除了一個擺放著待辦公文的夾子之外，看不到任何多餘的東西，甚至連一片紙屑都沒有。他總是說：「桌子乾淨了，心裡也安定。」

每天下班前，他都會仔細地收拾好桌子，彷彿那是一個神聖的儀式。那份簡潔和秩序，與我那混亂不堪的辦公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，每每看到他那張乾淨的桌子，我總會感到一絲慚愧，也隱隱地意識到，這或許並不只是習慣，究竟是什麼魔法？我始終參不透。

5

歲月如梭，轉眼間，我也步入了中年。或許是年紀大了，經歷的事情多了，又或許是父親那份潛移默化的影響，不知不覺間，我也開始對周圍的環境有了更高的要求。

特別是到台師大工作後，我的辦公室，不再是過去那副雜亂無章的景象。我開始整理文件，歸類資料，請助理協助收納，每天下班前，都會花上幾分鐘收拾桌子，回收無用的紙張，將散亂的書籍排列進書櫃，把教學文件放進提袋。

雖然遠遠達不到父親「本來無一物」的境界，每天離開時，回頭看見桌面的反光，就好像父親坐在案前。

6

有一次，一位同事來訪，驚訝地看著我的桌子，開玩笑說：「你改走處女座的路線？」

我笑了笑，沒有說話。心裡卻明白，這並非是什麼星座的引力，而是我在忙亂中，終於開始懂得，父親看似微不足道的潔淨和秩序背後，蘊含的是對生活的敬畏，對工作的認真，不肯向紛亂歲月低頭的姿態。

或許，我永遠也無法像父親那樣，將生活打理得纖塵不染，我知道我想從他身上學到那份追求簡潔和秩序的心，接近他溫潤而堅韌的品格。而我終於開始在記憶的長河裡，慢慢地靠近他，靠近那份曾經被我忽略的，屬於父親的，一份靜默而悠遠的冷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