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昨日之書】何定照／廖輝英──痛苦裡長珍珠

隨採訪團隊在自家社區庭院取景拍照，廖輝英忽地說之前從沒走來這裡。兩年前她賣掉敦化南路大宅搬來台北盆地邊緣，便打定主意低調生活，出門都戴帽不想被認出：「我過去的人生都牽涉太多人，現在覺得時間要自己控制比較好。」

然而自由的日子另一面是孤獨，我問廖輝英以數十部小說寫盡台灣各世代女性與時代面貌，是否也想過寫銀髮族女性故事？七十七歲的她從容說「是」，只是沒想到要寫像現在這麼老，「這麼老其實就是寂寞」。

她在卅四歲以自己與母親生命經驗為基礎，寫下女性在重男輕女社會處境的《油麻菜籽》，從待孕辭職的廣告公司副總變成文學金獎作家，也讓代表傳統女性命運不由己的「油麻菜籽」象徵從此鮮明。隔年她筆鋒一轉，連續以描述現代女性情慾與婚姻困境的《不歸路》、《今夜微雨》等再掀話題，讀者來函回響不斷，三連作還都拍成電影，為她又添兩性專家身分。

如此以文學針砭世間男女的小說家看似超然，現實中廖輝英卻一直是靠默默反芻消化，才能將生命粗礪折磨轉化成照亮讀者的珍珠。在獨居的家屋，她說起《油麻菜籽》背後隱藏的真實經歷，那是在典型的性別不平等敘事外，女性折磨女性更慘烈的版本。

▋沒有寫進小說的家庭暴力

小說中遇人不淑的母親苦心操持家務，稱讚幫忙的六歲女兒阿惠真乖；現實中的廖輝英雖也五、六歲起做家務，卻是背弟妹、洗尿布等都包辦，還得面對媽媽長年從「妳很醜，妳是養女，不是我生的」言語上的暴力，到動輒毆打見血的肢體暴力。渴望而不可得的溫言暖語「真乖」，她只能在小說裡想像。

小說中媽媽典當物品換給孩子的麵包，更是廖輝英一生的痛。她指指已摘除的左側卵巢位置：「我本來不該有這病，是被打出來的，而且是本應最親愛的母親，把你害成這樣。」

那時節媽媽確實常去典當，也買麵包，只是這麵包僅給哥哥和媽媽自己吃。廖輝英說，事發那天，媽媽像往常一樣沒準備飯菜，從中午就離家不見人影，餓了一天的她等到晚上六、七點快昏死，忍不住偷吃一個麵包，沒想到被一回來先獨吃麵包的媽媽發現，拿起鐵棍連撞四、五歲的女兒肚子一個多小時。

「要不是鄰居媽媽阻止，我說不定真的被打死……」青春期時她月事總流黑血，二十八歲決定開刀拿掉醫師說長了幾十年的卵巢瘤。然而像阿惠一樣從在學就將所得供全家用的廖輝英，由於薪水早分給家人，不得不向媽媽借回過去給她的錢開刀，卻遭拒絕。「我覺得她認為讓我死沒關係，反正她最苦難、最需要我幫忙的日子已經過去。」

▋不信「查某囡仔油麻菜籽命」

這些，廖輝英都沒寫在《油麻菜籽》，「那是很難過的事」。相反地，她塑造了一位典型任勞任怨、愛護子女的慈愛媽媽，不幸常遭不負養家責任又外遇的爸爸暴力相向。

現實中她爸爸確實會打媽媽，只是，廖輝英不以為然地笑起來：「暴力通常都是語言惹起，我媽一直嫌來罵去刺激他，又整天不做飯，爸爸晚上下班回來都要十點才有飯吃，有一天他就發火了。」

對媽媽如此不以為然，當爸爸打起媽媽，她仍是阻止暴力的那個。擋在父母中間的後果，就是爸爸每每轉而先揍她，然而不管以身救母多少次，她還是盼不到媽媽感謝的笑臉。「我的前半生很悲慘，都是因為我媽媽。女性的命運如此，有時是上一代女人害的。」要到多年後，她才了解媽媽很可能有躁鬱症。

她像阿惠一樣不顧媽媽反對結了婚：「人生我們能選擇的其實不太多，第一不能選擇父母，第二不能選擇兄弟姊妹，但結婚的對象你可以選擇。」她不信媽媽說的查某囡仔油麻菜籽命，好似女人婚後一切只能隨先生，她語氣鏗鏘起來：「我覺得什麼局面都可以扭轉，我認為我可以決定！」她必須以婚姻當籌碼，才能離開原生家庭，展開按照自己意志的新人生。

▋冷眼熱心提醒全天下女性

原生家庭裡的廖輝英總是順從，「我覺得頂嘴很不孝」，但進了職場就變得強悍靈活。「在外面我覺得不能輸人家，從學業到工作都一樣。」她抵擋媽媽譏諷「不該讓妳讀書」，即使放學後要忙家事到半夜，仍考上北一女、台大；工作上她短短幾年從廣告文案、企畫經理做到業務經理乃至副總，叱吒風雲也看盡人性百態。

描寫單身女性陷入與有婦之夫糾纏的《不歸路》，就起於同事拜託她寫下自身經歷。只不過當《不歸路》暴紅，女主角原型不高興了，「她希望呈現的是漂亮女孩被人夫追求，對方也對她好，但我看到的是對方只想找外遇，又對她不好」。她笑著補充：「而且我沒把她寫得非常美麗。」

但小說家必須忠於自己觀察，「我不能寫謊言，我就寫我看到的，我想提醒天下女性別再這麼笨」。大批女讀者寫信哭訴類似遭遇，男讀者則質問是誰告訴她自己講過的話，實情是小說家長年觀察紅男綠女，自能犀利捕捉人性共相。

往後廖輝英持續將觀察寫入小說，系統性點出婚戀世界種種問題，《今夜微雨》的少夫老妻、《盲點》的婆媳爭議……每部作品的問題點，都是她對芸芸眾生冷眼熱心的提示。在廣告界看多燈紅酒綠慾海沉淪，又寫小說，她早練就光看人表情，就可感覺對方特色與人際關係。才子名人有了小三，學長作家另結新歡，她都眼睛一掃便知梗概，只是假裝不知，「這是很簡單的世故」。

話語才落，我恰好動動手腕，廖輝英馬上問我是否有訪談時間限制，展現早年廣告菁英與小說家訓練的敏銳鷹眼。這樣的鷹眼與敏銳，也讓她一再避開成為自己小說中的沉淪角色，比如她曾寫在短篇裡，因為拒絕與毛手毛腳的高層跳舞，被拿掉客戶；出差夜不讓長官進房，從此被整，失去赴日訓練機會。「我賣命是因為那是工作，不想連我自己都賣進去。」

▋心有牽繫，那或許就是命運

她真正掛心的是1993年起出版的「老台灣四部曲」，小時家庭處境再怎麼磨難，她對大眾生活樣貌、老人家講古早故事都充滿感覺，「我想，原來那時候的人生活是這樣子」。偏偏當年教科書只教中國史地，內容充斥從福建到東北要坐什麼鐵路等瑣碎細節。「我非常討厭這些，我台灣都搞不清楚了，還要搞到你那邊去？」廖輝英說著，氣憤一如少女時初萌的反抗意識。

要到寫完人生經歷與周邊觀察，她覺得把年代往前寫的時候到了，「小說就是要寫人生的全部，不只是自己親見」。她廣蒐史料、勤問爸爸早年人們生活細節，從《輾轉紅蓮》起，編織從日治時期跨到民國當代的四部小說。「我覺得這些要台灣人寫，才能寫得好，因為這就是台灣人的生活與經歷。」

她細心安排各小說主角背景，童養媳、遭虐的養女、未婚生子的女孩……以她拿手的情愛顛沛主軸，巧妙串連日治時日人歧視台人、徵兵至南洋、戰後通膨「四萬換一元」亂象、耕者有其田影響、白色恐怖乃至台灣經濟起飛、房地產飆升等社會大事，透過家族流轉反映台灣史。「我很接近這個時代，不趕快寫，未來大家會越來越沒辦法真實反映那時代。」

只可惜原本至少寫六本的規畫沒能繼續，廖輝英抱著手邊珍藏的一套老台灣四部曲，遺憾說後來出版社指如此題材太冷，建議她再寫現代故事。然而她還是心有牽繫，台灣史學者戴國煇的著作已讀到第三遍：「我一直想寫二二八，但二二八影響是不是真的過去了，其實也難講。」

與原生家庭的關係仍是她人生最大課題，大半生以來，她都難把《油麻菜籽》阿惠心中那份「要把這個家拉拔得像人樣」的固執放下，始終供給全家生活，即使在父母過世後也一樣。「我對他們就是太沒設限……」要到近年，她才終於對那無底洞般的陷阱喊停，只是傷害已難抹滅，「這是我要承擔的」。

四十年前，她透過阿惠抒發女性可以掌握命運的壯志，究竟被自己最脆弱的家人軟肋局限。廖輝英說著人若能克服個性弱點，就能擺脫宿命，然而人之所以選擇錯誤，有時又是受限於自己，而那或許就是命運。一番話好似描述為原生家庭付出一輩子的自己，「這就是我的命」。

我們談得太晚了，到了廖輝英孩子每晚致電問候時間，剛剛還恍然失落的小說家，瞬間迭聲「寶貝」，電話結束後滿足說「他們永遠是我心底的寶貝」，又看著客廳滿櫃照片，眷戀說起孫女如何蜜語「阿嬤炸的年糕好好吃喔」。日子總有甘甜，但廖輝英深知必須寂寞，她才有自我掌控的時間，那是她一生追求的自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