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訪護管員／還原那一晚…對黑熊開槍的當下 只想到「完了」

「我開槍的那一剎那，心裡只有一個念頭：完了。」四月廿一日，花蓮卓溪發生入侵部落掠食犬隻的台灣黑熊遭林保署森林護管員（巡山員）槍擊傷重不治，引發譁然，也開了台灣人熊衝突轉折點的第一槍。事發後半個月，本報記者與開槍的護管員阿海（化名）重回案發現場，除了還原當晚情景，他也首度回應外界質疑：為何他會對黑熊開槍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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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槍當下沒有猶豫 「黑熊瞪我 朝我靠近」

阿海表示，當時情況危急，開槍的當下他沒有猶豫，「怎麼開槍的，我也不曉得，因為黑熊瞪著我，朝我靠近」，但扣下扳機的同時，他知道自己「麻煩大了」：「人家一定會問，你是從事保育的人，怎麼會對黑熊開槍？」

根據林保署公布自二○一一年以來台灣黑熊監測與發現紀錄點位統計分析，黑熊族群有擴增態勢，其中花蓮卓溪因境內連接著玉山國家公園，向來是黑熊出沒熱點，今年以來，已有五起黑熊滋擾的通報事件，但多是入侵禽場或蜂場，直到四月十一日，卓溪中正部落出現黑熊密集入侵工寮，十天內更有連續四隻狗遭掠食。因為事發地點與住家距離不到三百公尺，讓這個平靜的山村部落籠罩在恐懼中，不僅家戶緊閉門窗，不少居民連白天都不敢出門。

監視器拍下這隻黑熊脖子掛有追蹤項圈，經比對出，是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四年前委託學者繫放追蹤個體，編號「BB02」。因為擔心危及居民安全，從廿一日由花蓮分署、玉管處、部落居民共同組隊巡護，排定每日晚上六點到九點、九點到十二點兩班巡守工作由花蓮分署負責，每組兩個人，午夜過後到凌晨五點則是由部落居民跟玉管處負責。

巡護工作首日就出事 身上只有獵槍與頭燈

沒想到，巡護工作的第一天，就出事了。

五月初，記者從玉里火車站出站後驅車不到十分鐘就抵達事發現場，離最近的連鎖超商直線距離也僅六百五十公尺，為了貼近當晚情況，記者分別在白天及入夜後兩度前往現場。晚間八點多，從山下部落通往事發工寮的產業道路一片漆黑，僅靠少數路燈照明，山裡狗隻交錯吠叫聲，是部落裡唯一的聲響。

事發當晚九點許，負責第一班巡護的阿海正在與第二班巡守人員共四人進行交接，他說，有學長提醒，要留意狗的叫聲，「如果是普通的叫聲，就無所謂，但若是很尖銳的叫聲，就要特別注意，可能就是熊來了。」沒想到，話才一講完，遠處立刻傳來淒厲的狗叫聲，「好像是被車子壓過一樣」，四個人互看一眼，立刻拔腿衝上車往距離一百五十公尺外的工寮高速駛去。

一行人最後在一處野溪前停下來，當時犬隻聲音已止息，推測應是從野溪對岸的菜園傳出，他們用頭燈探照，但對岸除了工寮，還有農作物棚架、樹木，並未發現黑熊或犬隻蹤跡。

這時四人在對岸大聲吼叫，另一位護管員林志駿說，依照過去經驗，黑熊通常聽到人聲就會離去。阿海是布農族，可合法擁有獵槍，因他已交班加上事出緊急，身上裝備除了自身的獵槍外，就只有燈光微弱的頭燈。

這條經過整治的野溪，兩側是混凝土護岸，護岸有階梯可上下，持槍的阿海一馬當先，其他人陸續經由階梯穿過溪床走向對岸。

轉頭赫見熊吃犬屍 夜裡瞄準黑熊肩膀

阿海一爬上對岸，因為視線遭棚架阻擋，他先轉頭看左側養有雞隻的工寮，未發現異狀，他再一轉頭，赫見一隻黑熊正在距離他不到七公尺的較低處樹旁進食犬屍。此時，牠也抬頭緊盯阿海，他立刻半蹲將槍枝移到胸前，轉頭對正往上走的林志駿悄聲說「有熊耶！」

林志駿於是發出聲響希望斥退黑熊，但黑熊反朝著阿海趨近，阿海說，因為他身後就是野溪並無退路，他舉起槍托對著黑熊，在昏暗的光線下，他瞄準黑熊肩膀扣下扳機，槍聲聲響在寧靜的部落中格外清晰，隨後他就跟林志駿轉身反向衝下階梯逃走。

花蓮分署與野灣動物醫院獲報後隨即趕往現場，進行初步檢傷後，漏夜將黑熊後送至野灣。花蓮分署分署長黃群策說，當晚十二點多他接獲獸醫通知，黑熊傷及脊椎，即使救起來，也會是下身癱瘓狀態，並不利於動物福利，詢問他的意見。黃群策說，他其實可以硬是把黑熊救活，就不用背負罵名，但牠的後半生就會活得很沒有尊嚴，「我當時掙扎了十五分鐘」，於是他回電告訴獸醫，尊重他們的判斷，同意他們將黑熊以深度麻醉的方式人道處理。

當所有人趕到現場展開救援，阿海卻默默走回車上關上車門，「我當時心情很不好，我在想每次遇到熊我都是跑第一個，是不是我的缺點？」他說，他開槍後，第一個想法就是「完了」，因為布農族傳統文化，殺熊會招來厄運；他從二○一九年一路參與南安小熊等救援行動，自己從事保育，對熊也有一定感情，結果卻變成「殺熊的人」，「大家會覺得很諷刺。」他最擔心的是「打下去就沒工作了」。但在那時，他沒有第二個選擇。

這三重壓力如同三顆巨石壓在他的心頭，儘管忙到半夜兩點多才回家，卻徹夜難眠。

第二天一早，他立刻打電話給部落耆老，耆老聽完他的描述，反而安慰他「那這樣還好啦！」當天下午中正部落由耆老高新興（包爺）主持慰靈祭，高新興當場唱起失傳已久的熊歌，發自丹田的響亮歌聲在山谷中迴盪，這個傳統儀式用意撫慰黑熊的靈魂，希望牠的靈魂可以安心離去，避免帶給部落厄運。

網路批評排山倒海 打爆花蓮分署電話

「很不好意思，我沒有故意要打你的要害，無心傷害到你。」並非中正部落居民的阿海特地前來參與慰靈祭，向黑熊表達歉意。他說，因為他聽聞老一輩說，殺熊會受到詛咒，他告訴黑熊，希望牠一路好走。

經過慰靈祭跟黑熊的「和解」儀式後，阿海說，他感覺心中比較踏實，沒想到，緊接而來排山倒海的網路批評，花蓮分署更被民眾抗議電話打爆，讓阿海再度陷入低潮。有人批評，為何不放大龍炮或是打麻醉槍，林志駿說，「在那情形之下你要怎麼找打火機？」麻醉槍也不會馬上起作用，且根據他過往的經驗，如果射到黑熊頭部以下反而會更躁動。林志駿說，他階梯才爬到一半就聽到槍聲，心裡也是想「完了」。

「你沒有辦法想像，當下情況多緊急，我們只是聽到聲音趕快想要去確認。」阿海說，當時他轉頭看到熊，下意識往後退，感覺熊離自己很近，而且「熊還瞪著你」，他們在現場只有不到五秒的時間可以反應，「看到網路寫說，你們為什麼不帶什麼噴霧或是放大龍炮，我也很生氣」。

網友也質疑當時熊正啃食犬屍，護管員卻大聲喝斥，導致熊出現護食行為才會作勢攻擊。阿海說，當時他們都以為黑熊已經走掉了，想說能不能救回那隻狗，「怎麼知道牠還在，而且還那麼近！」對於外界也質疑為何會打中黑熊的要害，阿海說，雖然他避開頭部，但當下光線很暗，加上他跟黑熊位置有高低差，實在無法精確瞄準。

阿海說，他也忍不住想「我到底做錯什麼？」幸好不論是分署或是署本部都沒有給他任何壓力或責難。林保署長林華慶也在五月中前往玉里工作站慰問同仁，還送了一個紅包給阿海壓驚。「你會不會後悔開槍，如果再來一次還是會扣下扳機嗎？」他遲疑了一下，「我想還是會」。

事發後兩個月，BB02再度回到了中正部落。昨天上午，中正部落舉行了一場低調但莊重的「回家」儀式，在包爺主持祈福祭祀後，BB02的遺體在族人的協力下，下葬在部落獸骨場附近。包爺表示，部落尊重熊，「既然牠是在我們村莊被打死，就要在我們這邊處理」，他祈求阿公阿祖將這隻熊的靈魂帶回最高最深的深山，他們還特別將熊的頭方向朝向玉山，「牠現在已經在玉山那邊跳來跳去了」，盼祖靈令熊靈安息，也保佑部落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