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化筆記】陳幸蕙／悅讀主義

1.一瓢先生的浪漫告白

關於閱讀──一種紙上壯遊，或悠遊──一直很喜歡元初作家翁森在〈四時讀書樂〉一詩中的頌讚：

蹉跎莫遣韶光老，人生唯有讀書好。

喜歡他沉緬書間，得失皆忘的高調表態、開心肯定：

讀書之樂樂陶陶。

讀書之樂樂無窮。

更喜歡當他提到人擁抱書、書熨貼人的清寧適意時，那種彷彿君臨天下，又彷彿人書合一、微帶童趣的自信表述──

四壁圖書中有我！

那是愛書人翁森的浪漫告白。

透過詩，他和我們分享的生活美學、悅讀主義是──

閱讀是件快樂的事，讓我們快樂地閱讀吧！

寫下這些詩句時，我相信，翁森臉上必漾著清寧愉悅的微笑。

而由於悅讀取向的人生，我猜，這歌詠讀書樂的詩家，也必是一個充滿高度幸福感的人！

遂想起自己平日悅讀，如遇有緣、有趣、有品質、有意義之書，歡喜讚嘆的豐收感外，更欣幸的則是──

呵，天地浩瀚，時光無垠，難以計數的里程年光之外，只因一本書，便竟能使我超越時空，在紙葉間得遇一位精采的人類、結識一位投緣的益友，可以傾聽他（她）雋永的智慧分享、可與他（她）進行親切的觀念對話，甚或在心中與之展開理性熱烈的論辯抗詰、意見激盪……

讀書之樂樂陶陶、讀書之樂樂無窮的頌讚，想來應就是這樣產生的吧!

而翁森自號「一瓢」，作品集名《一瓢稿》，是否又暗示，或是告白──書之汪洋，弱水三千，他只取一瓢飲呢？

身為一名「寧可一日斷食，不可一日斷讀」的嗜書愛書之人，我亦服膺、認同翁森這「面對書海茫茫，我僅樂在一瓢」的理念。

那也是一種悅讀主義。

畢竟書海遼闊無涯（據說台灣每年出版新書逾四萬種），但生也有涯，博覽天下群書實不可能，也並無必要；在有限年光中，我們只能追求與有緣的優質好書相遇，那其實已是一種可感念的幸福！

若人與人的遇合需要緣分，人與書又何嘗不然呢？

2.門真的沒壞！

走筆至此，遂想起數月前，一位出版界朋友曾提供一份數據資料供我參考──

南韓、法國人每年平均讀書10本以上，新加坡9.2本，日本8.4本，台灣不到2本！

朋友並且解釋，台灣民眾休閒時間多用於滑手機、上網，是造成紙本書閱讀率低的一個原因：

「據說現代人每天平均可接收兩萬則訊息喔，所以──」

朋友問我：

「妳難道不覺得，以前坐公車、捷運的人，不是看書、看報、看窗外就是閉目養神，現在的人坐捷運公車，卻都清一色在滑手機嗎？」

我微笑無言。

因為這的確是我們目前乘坐大眾運輸交通工具，再熟悉不過的畫面了。

接著，幾天後，當媒體開始報導──

誠品等六間分店結束營業、南台灣恆春一百二十鄉鎮已無書店存在、全台實體書店正掀起一波波熄燈潮時，一位文藝圈朋友復又告訴我，過年期間，她偶經某老字號書店，看見該店前、後門分別貼出了兩副「負能量春聯」──

一年四季皆淡季，店員常比客人多！

書出不去，人進不來！

橫批則都是──

門真的沒壞！

但這回，我卻有點笑不太出來了。

因為看似博君一粲的自我調侃與解嘲，其實卻在極端苦澀無奈中，道出了實體書局的困境。

記得林懷民先生曾說：

一個城市或地方沒有書店，幾乎可說是災難！

而如果真如我那出版界朋友所說，書離開了讀者的日常，一個關鍵原因是手機、網路、社群媒體大舉攻城掠地的結果，那麼有無可能，我們也可以反身回防，轉敗為勝，再次收復被奪走、陷落的時間失土呢？

3.以讀攻獨

於是遂不免想起，曾與一位極富企圖心的Z世代閒聊時，這新新人類說，他每日至少有30-60分鐘（甚至更長）的時間，把手機設定為飛行模式，暫別這「難捨難纏的情人」。

結果一年下來可自主掌控、不受干擾的時間「居然超可觀的」！而利用這「超可觀的」時間，他也「超有成就感地」完成了不少重要或該做的事。

深覺有趣之餘，我亦告訴他，國外也有手機成癮者因日滑此物逾十小時，「感覺自己在浪費生命」，遂自訂「數位安息日」，決定和手機建立「更健康的關係」，且現身說法，出版了《如何與手機分手：重奪生活30天計畫》一書的故事。

Z世代感謝我的分享。

當他青春美好的背影漸行漸遠，終在我眼前消失時，我再次想起了翁森〈四時讀書樂〉中的一句大哉問：

讀書之樂何處尋？

是啊，讀書之樂何處尋呢？

處於數位時代、手機歲月，尋覓讀書樂之道，或說悅讀主義第一條，是否就是──

發揮創意，掙脫3C掌控，重塑、強化個人自主性格，向這「難捨難纏」的掌中情人，高聲宣布主權在我？

是否亦唯有如此，我們才能真正打造一個無聲光影像干擾的空間、專心將自己沉澱下來的時間，而後，寧靜悠遊於純文字領域的悅讀王國，開啟一扇扇豐富可喜的視窗──精神視窗呢？

其實，捷運、公車都是很棒的流動書房，臨時書房。

書店，也是一個有趣且值得親近探索的生活空間、消費空間。

如果去書店的次數，超過去麥當勞的次數；如果靜坐於流動書房、臨時書房，總能享受微悅讀之樂；更如果，孤獨寂寞時，我們能在書間尋覓安靜可愛、不會背叛的朋友，以讀攻獨……那麼，我們應就漸真抵達翁森悅讀主義中──「好鳥枝頭亦朋友，落花水面皆文章，讀書之樂樂何如？綠滿窗前草不除！」的圓滿境界了。

4.黃金和書同時掉到地上

最後，關於書與悅讀，我所聽過最勁爆的一句話是：

黃金和書同時掉到地上，要先撿書，後撿黃金！

 ──若真熱愛悅讀、擁抱書香，不動心至此超越黃金的程度，那可就是聖人了。

幸運的是，我們不必當聖人，也應不會遇見這樣的人性考驗！

甚至，若借力使力，讓我們調皮搗蛋一點，大筆一揮，竟更將此語改成：

手機和書同時掉到地上，要先撿書，後撿手機！

──是否會更幽默好玩，也更富現實生活意義？

（當然此語前提是，那必須是優質好書，而非無意義的劣書。）

總之，塵世擾攘，資訊洪水不斷暴漲，數位人際網絡日趨複雜，但在屬於我們的悅讀主義中，若能──

持續開發與書相親的單純時光，打造身心皆可放鬆舒活的「書式生活」、寧靜之島！

──相信，那應便是莫大、且值得頌讚感恩的幸福吧！